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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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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章

自上回書局一別後, 白丹青便和裴宛以忘年之交相稱,幾次邀請他來詩社玩。

文人所謂的玩兒,不外乎焚香品茗, 操琴下棋之類的, 頭兩樣雖然對裴宛來說是大忌, 但應付應付場面,足夠了。

堂堂一國儲君,於行動、宴飲、經筵、覲見上的規矩何止於焚香品茗那麽簡單, 若真寫出來, 都能現出一本書。

幾次茶會下來, 詩社眾人只見這位身著華服,年紀輕輕的小公子一舉一動甚是美觀, 那股子混不吝的勁兒配上他拿捏的恰到好處的禮儀規矩, 正經是個風流寫意的公子哥兒。

就連他帶的書童也不俗,一雙妙手,泡的一壺好茶,引得幾個老茶客都折了腰。

這一日, 裴宛仍由檀瀧作陪,來到山南村參加詩社茶會。

出乎他意料的, 今日的茶會上, 白丹青並不在, 如今眾人簇擁著的是個年甫弱冠的青年,一顰一笑皆有白老先生的影子。

他身邊陪著一個中年文士,青衫布履,此人不是別人, 正是浣州通判劉長生!

裴宛向檀瀧遞了個眼神, 檀瀧明白, 悄無聲息的退下去。

眾人對裴宛還有印象,深知他也是個風流愛玩的,見他獨自一人分花拂柳而來,忙上前恭維歡迎。

劉長生見此濃眉一挑,朗聲道:“若我記得不錯,鄙社對外早就不納新了,怎麽今兒來了生面孔?”

裴宛閑適的踱步走進,朝他拱拱手,施了一禮:“晚輩淮州費慎之,前兒剛入的社。慎之見過先生,不知先生怎麽稱呼?”

劉長生瞧他分明是個佯裝大人的孩子,倨傲的不應聲。

便有年輕的詩人上前打著圓場,向裴宛引薦:“這是咱們社有名的詩友,號‘老驥’,你同咱們一樣,稱他老驥先生便可。”

那年輕人沖劉長生躬身作一長揖,很是恭敬的套近乎:“有陣子不見先生,想來一定是衙門裏事忙,先生早把我們這一攤忘到腦後了!這位慎之小友雖是新來的,但實在是個風趣秒人,咱們都替您相看過啦!”

眾人都笑了,便有人附耳對劉長生身側的青年說了句什麽。

那青年笑了笑:“既然是父親引薦的,那自然是沒差的,只是既入了咱們社,不知道詩做的如何?”

聽了這話,大夥兒互相看了看,憋著笑,都不說話,裴宛那“狗屁不通”的詩稿他們都是傳閱過的,便打著哈哈:“他的詩才,唔,偶有佳句,偶有佳句!”

劉長生聳聳肩,得,知道是什麽水平了。

反倒是那青年,言笑晏晏,與裴宛互通了名號。

白辭,字援鹿,裴宛沈吟一番,記下了。

眾人閑話一陣,於竹屋溪泮次第而坐。

飲過清茗之後,口占了幾首詩,都不盡興,見浣州通判在此,便切切地談起時事來。

有人問道:“八月十五那晚上,聽說行宮裏亂得不像樣!老驥先生,您當時在行宮裏,什麽光景可瞧的真真的!怎麽樣,比外頭傳的如何?”

劉長生飲盡杯中殘茶,嘆了一口氣:“那天的情形呀,現在想來,都不似真的一樣。敕藍盛景百年難遇,把那天上銀河請下凡來,再來一處浣州好女夜泊花船,這些本來都是極風雅的事,偏不知道從哪裏傳來陛下要采選禦女的風聲,滿船女子趁著天黑跑了一大半!好麽,光是報上來淫辱女子的案子就有三起,全是護軍所為!你們說說,好好的夜宴,怎麽鬧得這步田地?”

便有人唏噓:“‘夜奔’的傳聞都是真的?”

同樣也有幾個消息靈通的,跟著搖頭:“那晚去行宮的,可是非富即貴,出了這等事,那起子泥腳桿子出身的護軍,殺了他們都賠不起唷!”

劉長生冷冷的哼了一聲:“他薛乓澤還想借著這機會在聖駕面前為浣州商會討一聲好,如今這下好了,商會那幫人不得撕了他,看他還能落下什麽好?”

座中便有年長的詩友笑道:“老驥兄,您也是薛州牧座下好大一肱骨,怎麽背地裏這麽編排他?”

另一個湊趣道:“你又不懂了,那姓薛的慣會在二公子面前裝傻充楞,賣的一手好乖,我們劉通判忙前忙後,籌了不知多少銀子,都聽不到一聲響兒,一句好話。”

大家夥便紛紛露出恍然大悟之態,劉長生嗤笑:“我可不跟姓薛的似的,他們姓裴的說句‘好’值什麽?不若小白先生誇我一句,夠我樂一年的。”

白辭忙擺手:“不敢不敢。”

這話太有深意了,裴宛不動聲色打量座中人。瞧他們把那姓裴的恨不得踩到地上,把姓白的捧到天上的架勢,心中那個突兀的、大膽的猜測逐漸有了形狀。

座中一個中年鄉紳站起來說話,裴宛知道他的名字,叫武萍。

那武萍問劉長生:“我聽說,采女詔書已經擬下了,如今滿城人都在思量對策呢,我是連夜把幾個孫女送到淮州老家去了,大雍朝兩百多年,沒承想還能發生這種不著調的事兒!”

另一個叫邱燕去的詩友也道:“我也得了消息,聽說宮裏琢磨出個‘贖身帖’這一轉圜的法子,只要繳一萬兩銀子,就可以買一張‘贖身帖’,可勾去一個適齡女孩的采選戶籍,一萬兩吶……”

劉長生聽了,眉頭緊蹙,拍案而起:“豈有此理!不若明搶!”

“就是! ”

“邱先生,消息做得嚒?”

邱燕去倒一杯茶放在手上聞香,慢聲道:“太監來福兒那邊漏出來的消息,你們說準不準?”

大夥兒面面相覷:“那十之八|九準了,話說話來,幾個人家出得起這錢?哎,趁早‘拉郎配’罷!”

那武萍年輕時還中過秀才,於時政上很有自己的見解,憤憤不平的道:“大雍二百多年,哪代不比今朝吏治清明?可先帝們寧可微服巡幸,也沒哪個跟當今這樣,如此大張旗鼓,鋪排宣揚。這龍舟飄在敕藍河上兩個多月,林林總總花了幾千萬兩銀子,戶部每年還勒緊褲腰帶發餉呢,果然普天之下,只供養一人吶!”

有一個年輕的詩人拍下手中折扇,肅然道:“浣州瞧著是富甲天下,可坐上的老爺們大約都沒去田裏看過。就說咱們浣州,前兒八月十五一場大雨,多少棉農在田壟上哭?沒來得及摘的棉花都爛在地裏,村民上報給裏正,裏正報給白老,白老連夜趕往縣衙,知縣怎麽說?說眼前正是承駕的時候,提這些不吉利,我可去他媽的!”

一說到這些,大家群情激奮,一點書生樣子都沒了,跟村口那起子閑漢別無二致。

裴宛暗中瞧著,場上諸位,論起時政來各個都是上得了禦史臺的好料子,這小廟著實委屈了他們。

座中一人振衣而起,“小白先生,您發個話,那《南巡記》還續不續寫?”

座談這許久,白辭一直作壁上觀,聽有人這麽問,他才仿佛大夢初醒似的,伸了個懶腰,笑了笑,擲地有聲:“當然要續!不光要往下寫,還要極力往白上寫,要讓那些田間老嫗都能聽明白。”

“好!叫天下的人都看看,敬德皇帝是個多荒淫無道的君王!”

“是啊!”

詩社眾人盡了談興,又吃了一會兒茶,才相攜告辭而去。

原來《敬德皇帝南巡記》的詞文是白辭所做,裴宛心中疑惑才算解開,他之前白老淺談幾句,並不像是敢寫反詩的脾性,原來如此。

白辭下得階來,見裴宛仍在原地駐足,眉毛一挑,與劉長生耳語了兩句,劉長生看了這邊一眼,獨自離去。

“慎之小友可是等在下?”

“我竟不知《南巡記》是出自兄的手筆,想當初還是因它與白老先生相識的呢。”

白辭一拍腦門:“哦,我想起來了,某天家父確實提起,說他在有間書局結識了一位小友,”他沖裴宛促狹的眨了眨眼睛:“他還說那小友曾言:‘這小人書通篇杜撰,唯有兩句話還算是有些道理。’是也不是?”

裴宛折扇一開,靦腆的笑了。

白辭精神頭上來了:“你還能從那小人書上看出道理?唔,看來得再設一桌茶案,我們得細論論了!”

白辭帶著裴宛往山上走,推開一扇竹門,半座山的盛景次第在眼前展開。

竹屋連幢,山溪環繞,屋前栽一畦幽篁,屋後古木參天,院子裏蒔花爬滿架。

白辭與裴宛坐在花棚裏對談。

“那畫本子上都是我隨便敷衍之言,哪兩句‘算有些道理’?”

“‘本該行那解弦更張之事,沒柰何一味保業守成,’這句寫的好啊,我每每思忖,後脊骨發涼。如今王朝僅歷兩百年,正是煊赫之時,小白先生怎會有如此之言?”

白辭撫掌:“看來是要論時政了,慎之小友詩上不通,這上頭倒是毒辣的很。”

裴宛聞言一笑:“我就是覺得小白先生這話裏有著大學問,咱們關上門閑談,又不與旁人分證,您怕什麽呢?”

白辭極為灑脫:“我卻是從不怕這個的,小友讀史嗎?”

“略讀一點。”

“喔,讀來什麽感想?”

“某愚見 ,翻遍紙頁,沒有新鮮事。”

白辭挑眉:“沒有新鮮事,說得好。歷數前幾朝,少則二三百年,多則六七百年,必有王朝鼎盛,必有日薄西山。可王朝的衰敗,真的是亂臣賊子,犯上作亂惹的禍麽?”

“難倒不是?”

白辭理所應當的說:“當然不是,此實乃國君失德之過也。”

“國君失德?”裴宛細細咂摸這兩個字:“這倒是新鮮,古來聖賢都不敢自認私德無虧,若按小白先生說的,天底下沒有一個帝王承得起有德之君!”

白辭呷了一口茶,搖搖頭:“國君失德,並不是說國君私德有虧。實話說,國君的私德於王朝是無礙的,他品行仁慈也好,殘忍暴虐也罷,只要不有違成憲,都不影響經國大事。”

這還是裴宛頭一次聽說這種帝王論調,不僅睜大了眼睛,“嗳”了一聲。

白辭瞧他一個紈絝跋扈公子哥兒,難得對這些有興趣,論起來越發頭頭是道:

“前朝大靖開國皇帝白褚鴻,生性殘暴,每年開春都殺塌它,殺得他們二十個部落只剩下兩萬人。就這麽個能止小兒夜啼的殺星,締結了《告塌它書》,從此邊疆三百年沒起戰亂。他的歷史都是姓裴的寫的,你可還記得怎麽寫的他?”

裴宛沈吟道:“《靖史》上說靖太|祖識人善用,雄才偉略,大靖百年無饑餒蓋因一人耳。”

白辭又問:“可到了大靖最後一個皇帝白無逸,你道史書上怎麽說他?

裴宛想了想,“只記得他連宮裏的鳥雀都舍不得打死,史書上說他仁弱。”

“仁弱啊……”青年似乎是想起了什麽,嘆息一聲,笑道:“這還是我朝太|祖念舊情,給他這兩個字的評判。實際上,你從野史裏,能讀出他是個遇事猶疑不決,當斷不能斷的主。當年他沒能阻止齊太後垂簾,又不能下狠心來浣州剿匪,才讓斑衣公主覷得機會,榮登大寶,才有了大雍這赫赫江山啊!”

“斑衣”就是大雍太|祖女皇帝裴纓當公主時的封號,這一段過往於裴宛即是國史又是家史,自然一清二楚。

但他從沒有站在前朝的角度揣摩過這段歷史,因此眉頭緊蹙,陷入深深沈思。

白辭將話題往回收,說回當今陛下敬德皇帝身上:“如今大雍朝已歷兩百餘年,瞧著是邊關無戰亂,百姓安居樂業,大約連當今陛下自己都這麽以為罷?”

難倒不是?

“可是他沒睜眼看看麽,塌它每年秋天襲邊一次,他們只有幾千個人,但我們撫北軍二十萬人沿著喀拉爾山布防,都不夠使。”

青年的聲音帶著股殘忍的冷意:“所以我說他‘本該行那解弦更張之事,沒柰何一味保業守成’!”

裴宛聽聞,久久不言。

白辭將頭一轉,眸光望向遙遙的山下,那裏牧童歸家,幾處炊煙。

“你道這天下,什麽多?”

裴宛明白,能回上這句,才是勢均力敵的對談,因而沈思一番,道:“官多。”

白辭拍著大腿,這才真正將這少年公子看在眼裏:“滿朝四萬寄祿官,宗室男孩到了七歲便可授官,他們只憑著一點買官錢,就吃朝廷一輩子空餉!再多的老百姓,能養得起他們嚒?”

今朝吏員冗濫,已是吏治弊病,這個觀點並不是裴宛第一次聽到,經筵上有幾個老臣天天在他耳邊念,因此明白的很。

只是今天聽白辭一語點破,卻很不一樣。

裴宛正襟危坐,鄭重的看著眼前的青年。

他並不是官吏,頂多是一介書生,遠看著眉目多情,相處一場卻發覺他渾身都透著股執拗的癲狂,可哪怕是裴宛,也不得不承認,此人於政事上的犀利與通透,抵得過經筵日講席上大半翰林學子。

白辭的聲音篤篤有力,“所以,國君失德,在大局,在謀略,甚至在麒麟宮勤政殿那幫子閣老身上,而根本不在於他夜禦幾女,殺不殺鳥兒!”

裴宛把杯中殘茶一飲而盡,極爽快的道:“往常我不愛讀書,家裏人再三再四勸誡,我還說沒用呢。今兒聽兄一席話,真真叫我酣暢淋漓!我也略去過幾個地方,讀過幾卷書,跟您比,可算是見識淺薄,陳詞濫調了。”

白辭“嗳”了一聲,拍著他的肩膀:“慎之小友不可自謙,小小年紀,能說出‘官多’這兩個字,就已然跟那起子空讀書的書蠹有分別了!”

裴宛搖搖頭失笑,連稱不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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